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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6 ? 撼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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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6   撼樹

她擡手摘下發間的珠釵,一根根擲於地上,笑著流下眼淚:

“君父,君父,天下百姓都是你的子民!可你何曾在乎過子民的性命?瓦剌一戰死了那麽多人,在你眼裏,還不是如同草芥?不,不只那些枉死的人,後宮裏的女人又何嘗不是?什麽錯都沒有,就要跟著殉葬,為了能活下來,只能窩裏鬥,使盡手段費勁心機,謀求生的機會。可是你呢,還要挑剔人虛偽,嫌棄人心眼兒多!也不想想,當初你被俘瓦剌尚茍且偷生,想盡辦法回宮呢,怎麽你的命是命,我們的命就不是命,我們就不可以拼盡一切的活著嗎???”

她的一席話深深刺中六宮諸人的心結,大家深有同感,皆有兔死狐悲之意,尤其是那些沒有孩子的,更是神情哀傷,默默垂淚。

帝王驚在當地,一張臉憋得通紅通紅,說不出話來。

綠竹反他,他並不十分意外,因為她本就是那樣的性子。

傲骨不卑,寧折不彎。

可是青蘿反他,才教他難以接受。

要知道她從來都是安之若命,逆來順受,不曾對他有過一分一毫的違逆。

只要能讓她安穩的活著,一切苦難都可承受,自我消化之後,依舊笑臉相對。

剛直鋒利的翠竹紮你不稀奇,柔軟溫順的小草反抗才稀奇。

明知力量懸殊,明知利弊得失,卻依舊選擇支棱起來,凝起全身能量,不畏生死,也要給你這一擊!

青蘿淚流滿面,抱緊了懷裏的骨灰壇,泣聲道:

“你想要名聲,可名聲不是靠底下的人吹出來的,是靠你自己掙出來的。想要別人誇你是好皇帝,你得先拿別人的命當命!”

她的話宛如一道又一道霹靂,給帝王的精神世界來了狠狠的重創,擊得他破碎支離,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,身子顫巍巍向後退去。

宸妃、周貴妃連忙來扶。

帝王堪堪站穩,對她怒目而視,恨聲道:

“元青蘿以下犯上,來,來人呀,給我拉下去處死!”

話音剛落,一個淒厲的聲音傳來:

“不要!”

循聲一看,是錢皇後在晶兒的攙扶下,著急麻慌的趕了過來。

原來周辰安收到消息,曉得是宸妃布局,便趕緊派人去告知錢皇後,讓她來救青蘿。

錢皇後一進殿,正好聽到處死青蘿的消息,想也不想,急聲阻止,到了近前,撲通一聲跪下:

“萬歲,求您,留青蘿一條小命吧!”

帝王意外,卻用命令的語氣道:

“皇後,起來,這裏沒你的事!”

錢皇後卻不像往常那般順從,反抱著帝王的腿哭求:

“您要殺她,就連妾一起殺吧!”

帝王一驚,忙去扶她:

“你、你這是何苦呢?快起來!”

“是妾當初軟弱,沒能阻止您寵幸她,才讓她困在這裏,一步步跌入深淵,造就如今下場。”

錢皇後抱著他的腿不撒手,哭得淚流滿面:

“萬歲,妾這一生從不曾開口向你討要過什麽,今兒個,你就許了妾,饒青蘿一命吧!不然妾也不活了!”

朱祁鎮呆呆的看著自己的發妻,她一輩子沒求過自己,就是想把她貶去白雲觀,她也不肯向自己開口求情,可是她今天卻用性命相逼,求自己放過元青蘿。

為什麽,是自己錯了麽?

不,自己是帝王,是真龍天子,就算天下人都錯,自己也不會錯。

他看著皇後那雙已經失明的眼睛,那雙眼睛雖已無神采,卻在淚光的照耀下散發著光澤。

此刻他的心中忽然感覺無比的乏累,擺了擺手:

“好,看在皇後的面上,我今兒個先不殺她。來人呀,將元青蘿打入大獄,如何處置,容後再議。”

話音一落,內侍一擁而上,青蘿只覺雙臂一緊,懷中的骨灰壇被人搶了去,整個人被架起來,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外滑去。

帝王的精氣神也仿佛被抽幹,眼皮越來越重,身子漸漸軟了下去,最後暈倒在眾妃懷裏。

“萬歲!”

眾人急喚,帝王卻無反應。

周貴妃忙傳太醫,殿內登時亂作一團。

當所有人的註意力都放在昏迷的帝王身上時,宸妃卻緩緩望向那個被內侍奪回的青瓷壇上,眼神覆雜難言,幽幽輕嘆:

“我做不到。”

殿內混亂嘈雜的身影在青蘿視線裏越來越小,越來越遠。

砰——殿門關上。

她被徹底架出了清虛殿,去往一個新的牢籠。

*****

“你不是想活著麽?為什麽要這樣做?”

監牢裏,隔著柵欄,周辰安如是問。

青蘿一臉平靜,淡淡地笑了笑:

“我是想活著,但首先——我得作為一個人活著。”

周辰安怔了一下,霎時紅了眼圈。

“謝謝你這些日子的陪伴。”

青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,默默轉過身,背對著他,朝著墻壁坐下,垂下眼簾:

“我會在這裏面,日日為你祈福,望你餘生順遂,平安喜樂。”

牢房內外安靜一片,他沒有應聲,良久,青蘿方聽到腳步聲起,一點點的漸行漸遠。

她終是忍不住,悄悄擡起雙眸。

油燈裏跳躍的火光將他的身影映在墻壁上,與漸漸變小的腳步聲不同,他的身影反而是離得越遠就變得越大,整面墻都要撐不下。

仿佛也被困在了這裏。

青蘿心裏一陣難受,輕輕閉上眼睛,直到聽見牢獄大門關上的聲音,確信他已離去,才敢睜開。

燭火下的墻壁空蕩蕩一片,不見他半點影子。

從此,青蘿的世界與外面隔絕,囚於這一方牢籠。

她再看不到外面的天空,聞不到外面的花香,吃不到外面的美食。

所有關於外面的事情,她都只能從獄卒那裏觀察得來:

額角鬢發濕著,不停的打噴嚏,這一看就是淋了雨,今兒個外面是風雨天。

靴子上踩著雪,這是入冬了,下了大雪,今兒個外面的雪景定然不錯,不知欽安殿的梅花開得可好?

一個個臉上喜氣洋洋,手裏掂著賞錢,只要進門就互相說祝福話,難不成——春節又到了?

她擡頭望向那面燭火映照的墻壁,想起去年許的願,一股酸澀湧上心頭。

周辰安還在宮裏嗎?

天順八年的正月十五,晶兒提著食盒來看她。

“自打把你下了大獄,萬歲那身子,就跟被抽了梁柱的房屋一樣,一下就塌了,先前中毒的病癥發作得更厲害了,擋都擋不住,現在躺床上,連喘口氣都難。”

晶兒一面說著,一面打開食盒,端出一碟碟菜品點心,從縫裏一一給她遞進去。

“所以呀,今年的元宵晚宴不辦了,趁著沒人註意,皇後娘娘派我來看看你。來,吃點吧。”

“替我謝謝皇後娘娘。”

青蘿輕輕拿起筷子,端起了碗,慢慢吃了起來。

只是如今這心境,再可口的美食進了肚,也提不起精神。

晶兒瞧她這食之無味的模樣,忍不住問:

“飯菜不合胃口?”

“不是,我只是在想——”

她放下筷子,目光落在即將燃盡的油燈上,幽幽道:

“他怕是快了吧……”

晶兒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,皇帝一去,她要麽跟著殉葬,要麽被處死。

“唉,別想那麽多。”晶兒擺擺手,“說不準他把你忘了,也說不準,他一想開,就把你放出來了。”

青蘿默然不語。

晶兒也找不出旁的話安慰,想到一處,從食盒底部拿出一個紅色的福字剪紙,給她貼在柵欄上:

“青蘿,許個願吧。”

“不許了。”青蘿淒然一笑,“我年年許,年年都不如願。既是如此,還許它作甚?”

“別這樣,萬一呢?”晶兒好聲勸,“老天爺欠你那麽多次,總要滿足你一次,對不對?”

青蘿聽了,想了想,盯著柵欄上的福字,怔怔道:

“我想從這兒出去,我想活下來,老天爺,你會讓我如願嗎?”

*****

正月十六,乾清宮。

大冷的天,凍人的夜,殿外卻等滿了人。

錢皇後在宮女的攙扶下默默雙手合十,暗自祈禱。

宸妃一臉凝重,始終關註著殿內動靜,不曾移開過目光。

尚明心靠著廊柱,百無聊賴地玩著自己的衣襟。

黎莎、尹美淑二人窩在墻角,黎莎憂心忡忡,低聲問尹美淑:

“雖說咱們一開始是跟著周貴妃的,可後來和宸妃走得也近,你說周貴妃要贏了,會不會找咱們算賬,讓咱們也下去陪萬歲作伴呢?”

尹美淑輕嘆一聲:“你以為宸妃贏了就會沒事?別忘了,咱們後來和元青蘿走得更近,她們兩個鬧成那樣,就不會找咱們算賬了?”

“啊?”黎莎哭喪著臉,“怎麽哪頭的路都走不通呀,還以為有了孩子就能免了後顧之憂,如今看,這小命還懸著呢。”

“可不是?”尹美淑無奈一笑,“任你多努力,能不能活命,還是要看他們掌權者的心情。”

那邊的玫選侍和蘭美人就沒有這種煩惱,倆人沒有孩子,對於她們來說,無論誰上位,自己都會成為陪葬者。

此時此刻,說再多的話,做再多的事,都是無力。

幹脆什麽也不說,什麽也不做,就手拉著手,並肩站在一起,靜靜地等待死神的降臨。

另有一眾皇子公主,整齊有序地等在另一側。

一片安靜裏,只有周貴妃的腳步聲一直持續著。

她心裏著急,在廊下不停地踱來踱去,尖足鳳頭高跟鞋敲在地磚上,噠噠聲不絕,在寂靜中,仿佛鐘聲一般,一下下敲在每個人的心頭,提醒著大家,皇帝大限即到,各人將迎來自己的命運。

吱呀——

宮門開,有內侍通傳:

“周知院到了。”

尚明心立刻站直了身子,扭頭看去。

清俊脫俗的道士揣著拂塵,在清冷的月光下,踏雪而來。

周貴妃連忙迎了上去,急道:

“萬歲召李學士在裏面單獨說話呢,不會改立太子吧?”

周辰安望了眼殿內,鎮定自若:

“萬歲既召我來,那就說明他還沒有拿準主意,急也沒用,靜待結果吧。”

殿內,病榻上的帝王奄奄一息,對李賢道:

“如今朝政安穩,唯有承繼江山大統的人選,朕仍心有顧慮。”

李賢聞言,伏地大拜:

“此國本也,不可動搖,願陛下三思。”

帝王幽幽一嘆:“那麽是非傳位太子不可了?”

李賢頓首:“宗社幸甚!”

“傳太子和辰安進來。”

“是。”

殿外的內侍一通傳,周辰安便對姐姐道:

“國本已穩,你的心可以放肚子裏了。”

言畢,與朱見深一同進殿。

李賢扶著朱見深到了病榻前,道:

“快快跪謝萬歲。”

朱見深叩頭:“兒子叩謝父皇。”

後面的周辰安也朝皇帝拜去。

朱祁鎮輕輕按了下手:“都起來吧。”

周辰安起身,朱見深卻不站起,抱住父親的腳淚流不止,哽咽無話。

朱祁鎮也不禁紅了眼圈,潸然淚下,彌留之際,難得露出父子間的慈愛神色,輕輕撫摸自己這個長子的腦袋,道:

“人固有一死,天子亦不可幸免,無須諱之。為父去了之後,你繼大統,有幾件事,需得遵行。”

朱見深泣不成聲:“爹、爹爹盡管吩咐,兒子定、定當照做。”

“好,其一,李學士耿介忠直大公無私,你要多啟用他這樣的賢臣,勿要聽信小人。”

“是,凡、凡有國家大事,兒子必、必虛心聽從李學士的意、意見。”

“其二,善待你的兄弟們,莫要同室操戈。”

“爹爹放、放心,不管從、從前有何恩怨,兒子必不清、清算舊賬。”

“嗯,其三,皇後錢氏名為素定,當盡孝以終天年。他日壽終,與我合葬。”

“皇、皇後宅心仁厚,便是爹、爹不囑托,兒子也會善、善待於她。”

“好,好孩子。”朱祁鎮欣慰不已,“還有最後一件事。”

“爹爹請講。”

“殉葬非古禮,仁者不忍,眾妃不要殉葬。”

“是,兒子謹、謹記,往後定會杜、杜絕此風。”

“好,你們先退下吧,我和辰安單獨說幾句話。”

“是。”

李賢扶著泣哭不止的朱見深退出殿外,周辰安步至病榻前,作了個揖:

“萬歲。”

朱祁鎮望向天花板,幽幽道:

“易經有雲:乾道變化,各正性命。若天下之人的吉兇禍福,皆取決於冥冥之中的天意,那當年我被俘瓦剌,紫荊關破,無數百姓慘死,是我的命,也是他們的命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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